《靈妖記》小說卷一-南界篇-章啟 清醒魘（下）

作者：清晨

卷一 · 南界篇

章啟 · 清醒魘（下）

“曜真啊，”老人長長吐出一口氣來，喃喃說道，“你阿媽因生你難產(chǎn)，沒來及的留下一句話便去了，你阿爹三年前為護(hù)著羊死在了狼群嘴里，被帶回來時只剩下一口氣啦，當(dāng)時他拼命拽著我的胳膊，他的嘴被狼咬掉了，連下巴都沒有了，只能發(fā)出嗚嗚的聲音，因此他說了很久我才聽出了他要說什么——他叫我保你一命，無論是為了你阿媽還是為了他，都要我保你安平長大。曜真啊，你是我唯一的孫兒，也是我唯一的親人了，爺爺想保住你的，所以二十年大限一到，我就帶著族人到處躲藏著，碰見水草稍微豐美一點的草原都不敢停留很久，就怕他們會找上我們……”

老人的手隨著他們的前進(jìn)愈加冰涼起來。

少年皺眉，“爺爺，你在說些什么……”

老人答非所問，繼續(xù)道，“曜真，我一直都沒告訴你咱們這一脈族人是有家鄉(xiāng)的，我們的家鄉(xiāng)，不是在這地獄一般的南界，而是在中原，我們的先祖，姓姜，他是個英雄，一生都在為自己的族人奔波著，為了他們能吃飽飯穿暖衣，甚至，為了不再戰(zhàn)亂，他連帝位都讓給了旁人……他的故事在中原流傳了千年，中原人現(xiàn)在稱他為炎帝?！?/p>

“炎帝？！爺爺你在說胡話么？！”

老人長長嘆了一口氣，再不說話。

此刻，祖孫倆已經(jīng)走出很遠(yuǎn)，他們穿過重重濃霧細(xì)雨，曜真看見，在御龍道的深處，竟靜靜停著一支隊伍。

那是一支安靜到宛如影子一般的隊伍，長如蟒蛇一樣蜿蜒至視野的盡頭。隊伍一排四人，皆是身著白色戰(zhàn)甲的侍衛(wèi)，帶著白色鳥羽所裝飾的頭盔，手持長槍，面無表情。在隊伍的前方，有一頂由數(shù)十位侍女簇?fù)碇能涋I。侍女們身著純白色的絲綢襦裙，手提宮燈與羽扇，同那些侍衛(wèi)一樣皆是面無表情，風(fēng)颯颯出來，她們每人的臉頰都被凍得紫紅，卻動也不動。

而那頂軟轎亦是純白色的，白色的木質(zhì)車輪，白色的珍珠簾子，連那車身都被刷上了白色，細(xì)細(xì)用鵝黃在車身上勾勒出西番蓮的暗紋。

珍珠簾子隨風(fēng)而動，曜真只能看到簾子后有一個小小的身影坐的端正。

“姜沛，近二十年不見，別來無恙呀?！焙熀蟮纳碛巴蝗煌崃艘幌履X袋，用那落珠一樣的童聲說道。

老族長勉強(qiáng)扯起嘴角一笑，“這就不擾煩你關(guān)心了?！?/p>

“想來你今年也有七十多歲了吧……人啊，就是容易老，才幾十年的功夫呢，就變成這副叫人惡心的皮囊了。我記得我見過你三次吧？這次是第三次，是不是人老了就怕死了？我記得頭兩次都是你主動獻(xiàn)上祭品的呀，這次怎么就急急的要逃呢？只不過你想逃也是逃不走的，我的嘲風(fēng)只要飛起來了，這小小一片南界就沒有它尋不到的人?！闭f罷，那身影朝前傾了傾，一只戴著滿滿珠翠的嫩白小手從珠簾后伸出來，指向曜真，“將那孩子交給我吧?！?/p>

老族長聽聞上前一步，擋在曜真面前，顫顫巍巍道，“這六十年來，我已經(jīng)將我們這一脈族人的過去全部抹去了?！?/p>

“哦？”那身影饒有興趣的發(fā)出一聲疑問。

“我們抹去了姓氏，沒有過去，這六十年間出生的人再不知自己所承何種血脈，再過一兩年，等我死了，他們便徹底不知自己的來歷，也不會對你再造成任何威脅了?！?/p>

“所以呢？”

“放過這個孩子吧，我們不會再回到中原去了，讓我們在這里自生自滅吧?！崩先说脑拵е唤z哀求。

軟轎中的身影大概是坐累了，他躺了下來，用手撐著額頭，冷笑，“姜沛呀姜沛，你果然是老了，現(xiàn)在都來求我了，前兩次獻(xiàn)出孩子時你不是這樣的，是不是因為這次的祭品是你的孫兒呢？人吶，果然要災(zāi)禍降臨到自己頭上才知道個輕重呢?！?/p>

曜真被他們之間的對話搞糊涂了，“你們都在說什么？”

“小子，在來的路上你爺爺沒對你說嗎？你姓姜，我也姓姜，我們是一脈血緣的族人，可惜老頭子偏心的很，將你們一脈定為正統(tǒng)，他的轉(zhuǎn)世，每二十年便會降生在你們族中，帶著勘破生死的能力，對未來、對中原王朝造成不可扭轉(zhuǎn)的動蕩。”

曜真問，“老頭子是誰？”

那人脆生生的答道，“我的父親?！?/p>

“你的父親又是誰？”

珠簾后的身影突然又坐了起來，伺候在軟轎外的侍女將珠簾一左一右的掀開，這時候，曜真才看清楚，那堆疊著重重精致軟靠的轎中確實坐著一個孩童，不過七八歲的模樣，著一身純白大氅，發(fā)間與脖頸上纏滿了金銀珠翠。他有著一張圓圓的臉蛋，膚白唇紅，煞是可愛，但他的眼睛卻如一個百歲老人一般滄桑，雙眼早已渾濁，里頭盡是世故與算計，仿佛這張美麗的皮囊下裹著一個耄耋老人。

孩子伸出手，馬上有一個鐵塔般的侍衛(wèi)走上來，一把抱起了這個滿身珠寶的孩子，他抱著孩子走近曜真爺孫倆，侍衛(wèi)的個子極高，使得那孩子也能居高臨下的看著他們。

“我的父親，就是炎帝呀?！焙⒆訙\淺笑道。

“你騙人！”曜真不禁握住了腰后的刀柄，“中原的炎帝已經(jīng)死了近千年了，你怎么可能是他的兒子？！”

“你還是我的父親呢，你不是也比我小么？”

“所以說這一切都是你在胡說！”

“我為什么要胡說？”孩子顯然失去了耐性，“中原那邊有一沓事物等著我去處理呢，我是吃飽了在這蠻荒的地方來欺騙你這個孩子？”說著他扭頭看向姜沛，“快些動手吧，莫要耽誤了我的時辰。”

老族長周身驀然抖了一抖。

“曜真，”老人突然按下少年握著腰刀的手，將刀壓進(jìn)刀鞘中，他本是清明的雙眼此刻渾濁一片，他徐徐道，“千年前，我們這一脈的族人被驅(qū)趕至這荒涼的南界，中原不容我們，南界也不容我們，因此這么多年來，我們始終像孤魂一般飄蕩在南界中這些毫無人煙的地方，當(dāng)初的幾萬人變作了幾百人，我們丟了過去和姓氏，只為了能活下去，可是老祖宗抬愛——傳說炎帝的靈魂每過二十年便會降生于我們族中，那個被炎帝選中的孩子是極其特別的，在他出生的前后幾年里，族中不再會有其他孩子出生，也就是說，在他出生的十年前后，族中無后。應(yīng)了這個誓言，咱們本是子嗣豐盈的一脈，卻落得個如今下場。”

“我的孫兒啊，”老人靠近少年，輕輕摟過他的肩頭，“爺爺老啦，不知道還能撐幾年，這南界多天災(zāi)，也許過不了多久，咱們這一脈就會在天災(zāi)中絕戶啦，但是爺爺現(xiàn)在還活著，活著，就要為咱們族人的生死做打算。爺爺這輩子一共獻(xiàn)出了三個孩子，而你，便是那第三個……”

他話音一落，曜真只感覺背后一涼，他目呲欲裂，伸手朝后一抹，摸了一手鮮血——一把鯊皮匕首正插在他的背上。

尖利的刀鋒穿過厚厚的襖子，透過皮肉和肋骨，準(zhǔn)確無誤地插入肺中，他想說話，一開口卻嗆出了大把血沫，濺得老人滿臉都是。

“曜真啊，我的曜真啊……爺爺對不起你，爺爺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便是你了啊……”匕首刺下的剎那，老人失聲痛哭。

少年無力的跪倒在地，老人便摟著一同跪下，他們面對著彼此，老人的手緊緊箍著他的雙肩，地上盡是泥水，再不能讓他死在泥濘里了。

曜真奮力抬起頭來，他掙扎著想要推開老人，卻早已卸了力。肺中溢滿了血，叫他生不如死，他試著說話，卻只能咳出更多的血，但就是在這瀕死時刻，他突然扯起嘴角，笑了出來。

“你騙了他。”他張開嘴，無聲說道，“年齡最小的人，不是我?！?/p>

“炎帝的轉(zhuǎn)生，不是我?！?/p>

老族長痛心疾首的哭喊聲還在繼續(xù)，同時他也不動聲色的將少年摟得更緊，不讓曜真的臉扭向那個孩童。

痛苦于這個老人來說的確是真心的，他親手將這個孩子養(yǎng)大，看著他從蹣跚學(xué)步到健步如飛，他是那樣聰明，又是那樣矯健，再過個三五年，他將會是個很好的領(lǐng)頭人，可千不該萬不該，他出生在了那個女娃娃之前。

他曾經(jīng)親手送出了兩個孩子，他這一生都在懊悔和痛苦中度過，他和一干族人已經(jīng)不再想做羔羊了——保住那個身世特殊的孩子，他們一族便還有返回中原的機(jī)會。

“曜真，將你全部怨氣都撒在我身上吧，爺爺陪你一起下地獄去?！睖愒谏倌甓叄先溯p聲說道，而后闔上了他滿是怨毒的雙眼。

一旁觀看的小童子發(fā)出了咯咯笑聲，“好啊好啊，終于又可以安心睡覺了?！?/p>

“他死了，你可以離開了吧?！崩献彘L依舊抱著孫兒的尸體跪在地上，萬念俱灰的說道。

“不，”小童子收斂了笑容，目含兇光，“我怎么知道，你是不是騙了我呢？每二十年都要來一次南界實在是太麻煩了，所以這次我改變主意了?！?/p>

老族長聞言一愣，“你、你想干什么？！”

“永絕后患。”

——那注定是個充斥著尖叫和鮮血的夜晚。

突然而至的屠殺撕破了她無憂無慮的童年，那些一身白色戰(zhàn)甲的士兵揮著彎刀和持著長戟闖入族人中，肆意殺伐。她被母親緊緊抱著，透過那掀開一角的車簾子，她看見牛羊被士兵們沖散開來，那支白色的隊伍猶如一柄刀刃，破開黑暗，劃進(jìn)人群中，往日熟悉的叔叔伯伯們瞬時變?yōu)橐痪呔邿o頭的尸體，而嬸嬸姐姐們則奔跑慘叫著，被士兵輕易抓住，剖開腹臍——這些人，在白日里還對她溫聲笑語，這個伯伯教過她騎馬，那個嬸嬸做的餅子最好吃……她想尖叫出聲，卻被阿媽死死捂住了嘴。

“好孩子，不出聲?！卑屄晭ь澏兜貙λ?，婦人將孩子推向馬車深處，用厚厚的毯子將她從頭到腳的裹住，她眼前一片漆黑，只聽得阿爹大聲的求饒，“放過我婆娘吧，她什么都不知道！”“三娘你快逃?。】?！”以及阿媽狀如瘋狂一樣的喊叫聲。

馬車簾子被整個掀掉了，寒風(fēng)浸透進(jìn)毯子里，帶著濃重的腥味。黑暗中她咬著自己手，不敢發(fā)出一點聲音，突然一個重物死死壓在自己身上，蓋在臉上的毯子因而往下拉了拉。

“阿媽……”貓兒一樣的孩子瞬時淚流滿面。

她那姿容秀麗的母親此刻像是一個惡鬼，頭發(fā)散亂，右耳被生生削去，連帶著右邊白皙的皮肉也被撕去一條，筋肉糾結(jié)，根根分明。她們離得那樣近，鼻尖幾乎碰到鼻尖。

婦人因疼痛而不住顫抖著，在見到自己女兒的剎那卻露出了一個欣慰的笑來，“我的好孩子，不出聲……”

這是阿媽此生對她說的最后一句話。

阿媽的血滴進(jìn)她的眼睛里，使得她的世界瞬時變?yōu)橐黄G紅，她閉上眼，咬著牙齒，微微點頭。

那夜的聲音糾纏著她一生，成為了她永遠(yuǎn)也忘不掉的噩夢。

她聽見刀刃砍在骨肉上的聲音、金雕的鳴叫、一個孩童清脆的笑聲、風(fēng)雨聲、馬蹄聲……阿爹死前痛苦的哀嚎，以及阿媽的血滴在自己臉上的聲音。

……

她躺在阿媽尸體下一動不動，像個死人，不知過了多久，外頭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，有光從毯子的縫隙里透出來，暖洋洋的。她被嚇壞了，依舊不敢動彈。

她能去哪里呢？卓禾草原的冬天一來，她必死無疑。與其那樣凄慘而孤獨的死去，不如就這樣擁抱著父母也長眠在這里吧，一家人到了地獄好歹也不算孤單。

“咔吱”一個木頭折斷的聲音打斷了她的念想?？謶衷俅蜗闲念^，孩子無助的閉上眼睛，只等待著那人能一刀帶著她下地獄去。

來人只有一個，腳步輕盈，但想來心中也有些許慌張，不時踩到幾根斷木。那人在這修羅場外走了一圈后徑直朝馬車這邊來。

孩子聽到那人搬開了馬車前的尸體，而后爬了上來，抓住阿媽的腰帶一使勁，將阿媽的尸體往后挪了挪。

清晨的陽光撒遍了小馬車內(nèi)，也照亮了來人的臉。

“阿瑤，你還活著！”

熟悉的聲音傳來，帶著無盡欣喜，女孩睜開眼，看見了一雙紅珀似的雙眼，其中透著疲憊與懊惱，更多的卻是劫后余生的歡愉。

“阿星……”小小的孩子哽咽著，朝來人伸出了雙手。

——彼時，所有人都說他只是她一個不切實際的想象，隨著她逐漸長大，這個想象便會消失不見，但此刻，在她失去所有之后，卻是這個不知是否真的存在的少年尋到了絕望的她。

那是一個沾染著血腥味的清早，太陽僅僅露出了小半個橙黃的頭，熹微的陽光灑向了這個片廣博的草原，也將御龍山腳下一隅的慘烈暴露于青白人間。

那支從中原一路逃亡向南界的姜氏旁支，在茍延殘喘了數(shù)百年后終是魂歸寂滅，但又如此幸運，他們奮力保護(hù)著的那個孩子活了下來。

在尸山中，滿臉是血的孩子猶如一只驚慌的小鳥，她大哭著，抱住了那個有著奇異紅瞳的少年。

此后三千世界人來人往，能相依為命，卻只剩下他們彼此。

靈妖記 類型:角色扮演 平臺:安卓 狀態(tài):停止運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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